关豫现在是二处的副处长,不好请假;
她请假,完不成的工作,晚上干。
晏晏是她和关豫的女儿,去年冬出生,十一个月了,大名关晏,
这是孩子还未落地老爷子就预备好的名字,说“晏”字,除了跟陆昊宁和陆昊庭一样都从“日”外,还有安逸安闲之意,跟她爹那个“豫”字的安乐安适之意相同。男女都可用,愿孩子陶然晏如。
这个字一出,全家都赞同,因为大家心里都明白,老爷子更看重的,怕还是这个字的天清日朗、日出清济之意,他老人家是在盼望天清日晏呢。
小妮妮儿从一出生就寄托了老爷子的心愿,为此,他用那双握刀拿枪的手学会了抱孩子,学会了冲奶粉,
然,想要天清日晏,谈何容易?!
眼下可正是四处着火、杂乱无序、无数人疯狂的时候呢,抄家的、毁坏东西的,吆喝着要打垮一切的,跟魔鬼似的伸着獠牙,从旮旯缝道里钻了出来,逮谁咬谁,
也不知道那些魔鬼都是怎么学的本事,反正多少年之前的事都能给人揭开盖子,然后扒光人家的衣服,把人曝晒在光天化日之下,将尊严和生命一并践踏。
简直倒退回了猴子刚变成人的那个时候!
悲悯、善良、礼仪、良知、人性……都找不见了,不,应该说是魔鬼本身就不具备这些品格。
这讨厌的阴雨天!
本该禅花送水流、红叶漫山丘的,却是一派秋风秋雨愁煞人。
秋风过江而来,携着腥气、裹着落叶跟李寻欢打出的飞刀似的,横斜着,精准地往人身上脸上扎,
忽地,又从下往上一个扑卷直接把伞骨反向折起,差点把伞面揉搓成一片残荷,
老式雨伞,木质的伞柄,油布的伞面,浸了水,兜着风,死沉死沉的,沉的她趔趄了两下才稳住身体,只好抓紧伞炳,斜着撑,挡前头,可这样风阻更大,走不动,麻苏月恼火,干脆收了伞,抄小道疾行,
然而跑得越快风雨越急,风裹着雨、雨借着风,劈头盖脸的将她一顿好打,裤腿更是被甩满了积水和泥沙,
不管了,着急。
公交车不好等,这一站是专为大桥人设的,末站,环行,未到下班的点儿,车少,天不好,跑的也慢,吭哧吭哧的,直到她的衣服都湿了半边儿时才来。
麻苏月不常坐公交,不常坐也知道司机师傅和售票员大姐不跟乘客话家常了,原先,碰见她这个模样的大桥人这个时间这个天气赶公交,一准会问一句:去办事儿?上哪个单位?

他们这么问是想帮你参谋一下路线、估摸一下时间,
但如今,他们不说话……
好像就一个晃神,那种铺天盖地的教化力量,便把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挤压成了水泥板,黑沉沉的沉、阴森森的重,
让原本含蓄蕴藉的中和之美,走向了压抑和畸形。
他们不说话,麻苏月更不说话,径直到车厢最后头的角落坐下,这里颠簸,但隐蔽、背有所依,能看到全局,又能不被人注意,
这才多长时间啊,她都快被历练出神经病来了,恨不能给自己穿个金钟罩再套件隐身衣,
不仅是她,很多人走路时都是低了头、竖了衣领、溜着路边儿,跟咬架失败的狗似的,夹了尾巴,脚步匆匆。
人与人之间像隔着堵墙,彼此窥测、满腹狐疑,一些夫妻父子间都如此,更遑论亲朋同事。
无情。
人对人如此,人对物也如是,
就梅蓝他们住的那个大院,养花的把花铲了,喂鸟的把鸟捂死了,有老物件儿的把老物件儿拖出去劈了,有藏书画典籍的把书画典籍填锅底下烧了……
然后枣树被戴上了“红袖箍”,桂花树上被钉上了“语录牌”……
影壁墙上的爬山虎因为没茎秆,属藤蔓,无此殊荣,直接归西……
如此,他们依然迎来了“全院大扫除”,好几波搜查队的“小能手”,擎着特殊的扫帚,挨家挨户地给他们扫,扫过一轮再扫一轮,文攻了再武卫。
唉,谁让那个院儿里住的都是有文化的人呢?
这些“小能手”,有的是被贼星照命,趁机发财的;有的是先前有仇怨,借机泄私愤的;还有的干脆就是啥也不是的暴虐狂……
番外 涛声依旧
梅蓝夫妻胆小,害怕被某处墙缝里的老鼠窥测,干脆写了几条语录往门上一贴,落了锁,带着孩子住回了关家。尽管现在无论从哪方面来说,他们都没有短处可供人拿。
想到这里,麻苏月就很想夸夸关豫,夸他当初改建那三间屋子时的胆大包天:独门独院,僻静隐蔽,同大院井河不相干。
即便如此,从有了孩子后他们也没回去住过,无他,也胆小。
于是,一大家子人,都挤在关家那个小破院儿里,估计不熟的人想破脑袋都想不到老爷子曾经的身份。
简陋、逼仄、潦草,但安全。
车厢里初时安静,随之沉闷,沉闷中包着压抑,压抑让人感觉疲惫,疲惫之下五感失灵,只觉发动机声和风雨声电钻一般往人脑子里扎。
想透口气,隔窗看向道旁的白杨,白杨的叶子已脱落大半,树梢上却沉甸甸地耸动着大片的黑云,这画面,同样沉闷,
她将视线转向另一面,这一面能看到大江上正在建设中的大桥,
涛声依旧,大桥的工期进展今年却不依旧:初春桥墩出水,入夏才开始架设钢梁,
之所以拖到夏天,是因为春天时西南三线建设上马,资金和原材料出现了短缺,同时,国际形势紧张,国内多处开始战备,有人说一旦有战争爆发,大桥建好也会被炸……
面临再度停工时,周先生批示:大桥战略意义非常,不能停工,继续架钢梁使铁路先通车,公路及附属工程稍缓。大桥建设才得以继续。
然而,横梁还未架完呢,大运动的火就烧起来了,且愈演愈烈,及至进入了疯狂的“红八月”,
因为有周先生的批示,又承载着国际国内无数人的视线,所以从整体来说,大桥也还好,至少比其他单位要好的多的多。
虽然也有军管会入驻,虽然也成立了革命学习小组,但大桥工地本来就是半军事化管理,且这种技术密集型的工作,也不是谁想掺和就能掺和的,所以施工勉强照旧。
说勉强,第一肯定是因为大家的情绪受到了影响,第二是因为他们要承受各种连锁反应,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比如纸,对大桥指挥部来说,纸是消耗量很大且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东西了,对吧?
画图的、计算的、记录的、誊抄的、存档的……天明到天黑,成堆成堆的用,
然而,就这东西,现在都出现了紧缺!
当然,造成纸张紧缺的罪魁祸首是那场稻飞虱,粮食减产,秸草也减产,原材料短缺了,
但,秸草不足,你可以用树皮、竹、麻替代啊,对不对?
嘿,这档口,造纸厂乱套了!
还不是一个厂子乱,是次第乱、悉数乱!
总务处费劲采购,体恤计算组的纸张消耗量大,采购车一来就给他们分发了纸,知道是什么纸吗?
草纸!大藤筐装的草纸!还是用铡刀切边儿的那种!
不少都卷了边儿、鼓了泡,很显然是从破四旧的利爪下侥幸逃脱的那批,也真难为了采购员!
看着那草纸,总务处的同志在面上苦笑,麻苏月在心里苦笑,
能不苦笑吗?!
这是什么纸?黄色的啊!
要知道,之前再不济的时候,他们用的纸也是印着“南市大桥指挥部”标头的白色稿纸,虽不厚实,虽不光滑,但好歹是白色的,
现在,呵呵,一帮子人直接被升格成不食人间烟火的东西了。
“草纸,草纸,打草用的纸,无需存档,打完草还能烧,一举两得……”
她当时就是在心里这么哄骗的自己。
滑稽?荒唐?无奈?不知道。
车停了,售票员大姐例行公事报站名,麻苏月下车,雨依旧在下,过马路,穿胡同,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