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顿两秒,“我都当真了,自然骗得过他。你戏弄男人的本事,我一向放心。”
褐色鎏金的壶嘴倾泻出一缕浓茶,浇注在杯盏内,涟漪四起,哗啦啦的声响抨击着五脏六腑,像是戳入一块火烧火燎的烙铁。
我攥紧拳头,斗争犹豫了好一会儿,有些事本应该我说,一旦从旁人口中挖出,便是我的麻烦了,我不能在这个节骨眼冒险,祖宗的怒火我吃罪不起。
“你在水甫码头扣押的那批军火,是高仿。真货张霆佑提前掉包了,连老Q也不清楚,由此证明云南那头也有他的人马,而且足以支撑他暗中运作一场庞大的风浪,你务必不要掉以轻心。”
祖宗捏着杯盖,拂了拂水面荡漾的叶末,窗外的桂花受不住接连几日的秋雨,成片的凋零,坠入泥土的一朵两朵,花瓣还沾着寒霜。
茶水过喉,或许太烫,祖宗吞咽很吃力,他哑着声线说,“我知道。”
这个回答我顿时一怔,“你已经发现了?”
他端详着茶杯描摹的花纹,“不让他认为我彻底上钩,钻进他的圈套,拿了假货沾沾自喜,我怎么和他夺更大的买卖。他将计就计,我不能一计又计吗。军火他看似不在乎,其实他一支也不肯割舍。他的贪婪,决定了复兴7号必出事故。他不可兼得。”
祖宗嘴角弯起一丝似有若无的狞笑,藏着阴恻恻的刀光,他越是笑,我越是心惊胆颤,我宁可他暴戾,把东西摔个稀巴烂,我非常了解他的笑在当前时机意味什么,酝酿阴谋,杀机和猜忌。
“真货放在哪里。”
我说地下仓库。
祖宗喝光一整杯茶水,“地址。”
我抿唇思索两秒,当机立断,拖得越久反而越失真,越像隐瞒了他内情,“张霆佑千难万险才搞定这批军火,心腹阿炳都不知晓,何况是我。”
祖宗蓄满第二杯,不阴不阳问是吗。
我掌心大汗涔涔,硬着头皮说是。
祖宗的阴晴不定,这两年我领教了多次,不至于吓得溃不成军,他沉吟两三分钟,面色无喜无怒,“也对。”
我兀自松了口气,“我不能耽误太久,良州,万事小心,平安为重。”
他淡淡嗯,我转身要走,刚迈出两步,手摸到门把的霎那,他忽然唤我,“阿梦。”
熟悉又陌生至极的称呼,我脚步仓促一顿。
陶瓷杯底触及茶桌,弱化了一切声音,脆响自背后响起,我脊骨电击般的颤了颤。

“你现在真的忠诚于我吗。”
轰隆隆的霹雳隔空炸开,震得耳膜痛痒,我受制于祖宗不知藏于何处的眼线,受制于他的官权,他能给我的名分,我不该生二心,我也受制于张霆佑的柔情陷阱,风月大梦,我何尝不贪。
我深呼一口气,扭头坦荡从容的神色无懈可击,“当然。良州,你有几分真心娶我,我也有几分真心忠贞你,爱人会越来越像他的作风。”
我笑得明媚,胜似春光,胜似秋月,祖宗盯着我半晌,“什么时候起,你温顺服从的样子,也流露出算计。”
“你多虑了,我依然是陶梦。”
我嗓音略虚弱低沉,“跟了你两年,忘乎所以的陶梦。”
我推开门,无视两个马仔,飞奔逃离了茶楼,如同有厮杀我的洪水猛兽在追逐,让我喘不过气,我不知自己逃避什么,为何与祖宗独处,会如此窒息。
可那感觉实实在在的折磨我,吞噬我,包裹我,四壁坚硬困顿,我无法突破,唯有向着头顶的一束光亮,不顾一切奔跑。
我回到别墅,特别留意了车库,阿炳接张霆佑去往皇城会所的车,又停在了远处,他回来了。
我看下时间,整整三小时,他竟赶在了我前面。
我用力拍打脸颊,拍出两团红晕,装出一副不舒服的假象,倘若保姆问起,我推脱染了风寒,她结合我的病态必定深信不疑。
我十分倦怠迈进玄关,保姆听见动静迎了出来,“陶小姐,蒋小姐在张老板书房,您稍等,厨房熬的醒酒汤好了,您端上去。”
她没问,我也顺势不提,我一边脱外套一边瞧了二楼一眼,几扇门静悄悄的,同一屋檐下,我才来几天,莫说她的风头全被抢了,连自己男人的面儿都见不着,她沉得住气才怪。
“他喝酒了?”
“应酬场,抽烟喝酒女人,哪一样也少不得。”
我笑说你懂得还挺多。
她踮脚把我外套挂在衣柜里,“跟着张老板做事,他的起居习惯我总要了解的。”
听她口吻或多或少知道内幕,我避重就轻问,“蒋小姐不是笼中雀?”
“哪能。张老板不养废物的,包括女人。鲁小姐都和蒋小姐比不了。”
保姆似乎怕抖落过头惹麻烦,她话锋收敛极快,笑眯眯说炉灶炖着汤,别熬干了。
她匆忙跑进厨房,我站在原地琢磨片刻,又一次看向二楼,打定主意走上去。
房门虚掩,弥漫着袅袅暗香,我脚尖抵开一道缝,何止外面静,里面也如若无人之境,若不是我真切瞧见斜对我的蒋璐,十有八九当保姆唬我。
书房的窗子朝西,此时日落黄昏,垂死的夕阳低挂在梧桐树梢,将沉之际,张霆佑负手而立于万丈霞光内,他穿着米白色的毛衣,远远一望,温暖而不真实,恰似飘渺的尘埃为他镀了一圈虚幻的金芒。
他右手托着一支三寸长短的玉如意,和田玉的材质,乳白嵌着翠绿,尾端一点蓝,温润透彻,当真是世所罕见的好东西,他爱不释手把玩,包括那淡淡的微不可察的裂痕,他也喜欢。不知蒋璐主动上来,还是张霆佑授意,他们无话可说,又莫名的和谐平静得很。
我耐心快被这份沉默耗光时,蒋璐轻声说,“佑哥,天津来了几位政府高官视察,哈尔滨的两院一把手在风月山庄设宴,京城的消息能打探一些。我今晚不归,你有吩咐让阿炳支会我。”
官场的交际,是首屈一指的大场面,蒋璐一人独当一面,恐怕不是两把刷子,而是好几把刷子。
张霆佑不曾理会,他将玉如意迎着光影,饶有兴味观摩,“你有事瞒着我吗。”
蒋璐眉头一凛,旋即平复,“佑哥,你怎么忽然这么问,我做每件事,不都是你的指示吗。”
“你只回答有没有。”
含糊不清的问话,任谁也不会不打自招,“没有”二字才从蒋璐唇齿挤出,坚如磐石的玉如意严丝合缝扣在她左脸,把蒋璐打得原地转了一圈,直挺挺踉跄一跟头,她一脸麻木和错愕跪坐地上,单薄的身子僵硬得犹如被按了静止键。
她面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浮起一层惨烈的红霜,清晰横亘在下巴和眼尾,长长的一条猩红。
蒋璐目光定格在张霆佑风平浪静的面容,她有些迷茫,他怎会打了她还无所动容,他怎会力道如此凶猛,那一杆玉如意,把她望眼欲穿的情意打得烟消云散,她颤抖阖动着嘴唇,手不敢触摸,又不由得触摸,仿佛那股灼痛是她的臆想,现实远不曾这样残酷。
张霆佑居高临下逼视她,“我最后问一遍,这两天发生的事,与外人勾结,有没有你参与。”
蒋璐比我想象中嘴硬,骨头也硬,她和鲁曼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她仰头面不改色一字一顿,“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没有容不得陶梦,是她恨不得将我扫地出门,设计陷害我。这么多年我不争不抢,她在你心里的分量,我会明知故犯吗。”
她低低嗤笑,一脸绝望,“我以为佑哥了解我,原来情爱可以让男人如此装聋作哑,甘愿蒙蔽双眼,偏信别有图谋的歹人。”
张霆佑将玉如意搁置在架子上,他单臂撑住椅背,目光炯炯俯身,“水甫码头交易内幕,你吩咐风月山庄阿吉透露给沈良州,他带领条子夺了我的军火,复兴7号即便登陆,我未必有筹码扛。没有武器,我拿什么同白道斗。”
他波澜不惊的腔调下,是穿膛的利刺,“阿吉在地下死牢,你要见他一面,对峙吗。”
沉甸甸的指控令蒋璐申冤无罪的执着土崩瓦解,就一瞬间,她撕下了清高曼丽的皮,露出惊惶之色,她呆滞良久,她不明白,她缜密策划精准实施,究竟在哪一环节泄露,她这辈子唯独为利益,为未来糊涂背叛了仅仅一次,也逃不过张霆佑一双可怕的洞穿所有的慧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