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繁为简”还是“化简为繁”？
来看两个判断题。
1、 北极冰川融化是对人类的巨大威胁。
2、“两小儿辩日”的故事赞扬了孔子谦虚好学的品德。
我相信，只要是中学生，就能判断以上问题都“对”。如果把这些问题改为辨析题，我们的中学生们敢于辨析或有能力辨析这些“正确”陈述的不正确、不合理、不充分乃至不可思议的一面吗？恐怕不敢，也不能。
实际上，以上四个陈述要么可以举出反例，要么有“常识”之外的阐释空间，如果仅一个“对”字了之，就太可惜了。
第一题，北极冰川融化的确是对人类的威胁。但俄罗斯人的反应为何却是欢呼雀跃？因为北极冰川融化将打通北冰洋航道，这正是他们盼望已久的。百年前的日俄战争，正因为北冰洋航道不通，英国人把持的苏伊士运河又不对俄国人开放，波罗的海舰队只能远航绕道好望角。历时8个月，远征3万公里之后，波罗的海舰队才到达黄海。劳师远征的俄国人最终大败。
第二题，“两小儿辩日”的确具有“教育意义”，但我们的教科书只强调了道德教育意义，却忽视了这个故事中暗含的科学教育意义。与此类似的还有“杞人忧天”和“曹冲称象”，我们早习惯于把这些当做有趣的故事，仅此而已。因此，曹冲乘出了大象的重量，但浮力定律的发明权却归于古希腊人阿基米德。而那个“杞人”说不定本来能成为一个发现宇宙奥秘的天文学家，但周围人的冷嘲热讽却让他自惭形秽，最终泯然众人矣。
孔子和他身后的儒家文化布道者深刻塑造了中国人的思维方式。我们不屑于探究“怪力乱神”，我们信奉“不知生焉知死”的论调，我们执迷于“经世致用”的原则。对不与现实人生发生联系的一切似乎都缺乏兴趣，所以直到现在，“科普”还是社会教育中的一项重要工作。
作为一个成年人，头脑当然要比孩子要复杂。但我以为，不能因为孩子“头脑简单”就在教学上给他们兜售简单思维之下的产品。教师若因学识所限不能“化简为繁”尚可理解，若因教化之需有意“化繁为简”则大谬矣。
有趣的是，这个世界上的另一些国家在教育领域似乎有“化简为繁”的偏好。比如，2019年法国高中会考作文：1、人能够超越时代的局限性吗？2、解释艺术品有什么用？3、承认义务是否放弃了自由？4、文化多样性是否阻碍了人类的团结？
显而易见，这样的作文题完全可以作为人文艺术领域专业研究者的论文题目，即使是万字长文也未必能说得清楚。可以想象，如果这样的作文题出现在我们的高考中，不知要让多少考生悲痛欲绝。
再来看看哈佛的选修课程。著名学者刘瑜在《世界顶级大学到底在教什么》一文中列举了哈佛多达千页的选修课课目表。随机列举如下：1.翅膀的进化。2.细菌的历史。3.象棋与数学。4.疾病的话语
5.DNA简史。6.传染病对历史的影响。7.黑人作家笔下的白人。
8.香蕉的文化历史。9.乌托邦与反乌托邦。10.盗版
11.公墓的历史。12.“犯罪”的概念。13.烟草的历史
14.酷刑与现代法律......
看着这些课程，你有什么感想？五花八门、乱七八糟、古灵精怪、匪夷所思。真是只有你想不到，而没有哈佛教不了的课。
刘瑜写道：“开设这些课程的目的，就是让学生们在开始研究树木之前，能够先看一眼森林。最好能够把这个森林地图印在大脑上，以后走到再细小的道路上，也不会迷路。让学生在进入知识的细枝末节之前，能够对他所置身的世界有一个框架性的理解和探索。当他置身于自己的专业时，能够知道自己所学习的，不过是一个巨大有机体里面的一个毛细血管。
“大学精神的本质，并不是为了让我们变得深奥，而恰恰是恢复人类的天真。天真的人，才会无穷无尽地追问关于这个世界的道理。关于自然、关于社会。大学要造就的，正是达尔文的天真，爱因斯坦的天真，黑格尔的天真，顾准的天真。也就是那些“成熟的人”不屑一顾的“呆子气”。”
写得好极了！
现在我们似乎可以明白，美国的高等教育之所以领先全球，能涌现马斯克这样的创造性人物，或许正与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课程有关。相形之下，我们的教育，从幼儿园开始，就被标准化、格式化、扁平化了。以“标准答案”为评价标准的做法看似靶向精准，实则鼓励平庸，扼杀天才。当学生以分数为最大共识时，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必批量产出，整个社会将趋向功利、无趣、呆板、窒息。
所以，在阅读中，我一贯高度重视“奇谈怪论”，我不一定认同其观点，但却高度认同这些另类观点中潜藏的批判精神和自由立场。多种声音，一个世界。这的确是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世界潮流。不过，这一常识的得来并不容易，因为我们确实经历过“知识越多越反动”的荒谬时代。现在，依然很难说知识越多就能获得世俗意义上的美满人生，但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知识越多的人，其快乐指数和痛苦指数都会超过知识贫乏者，而因知识而生的快乐和痛苦有时根本难以分割。这种状态下的人，也因此更接近人的本质所规约的那种“人”。而我们，不就是为了活得“像个人样”吗？
再引用一段刘瑜的话为本文作结——“真正的人文教育，是引领一群孩童，突破由事务主义引起的短视，来到星空之下，整个世界，政治、经济、文化、历史、数学、物理、生物、心理，象星星一样在深蓝的天空中闪耀，大人们手把手地告诉儿童，那个星叫什么星，它离我们有多远，它又为什么在那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