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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闻言并没有停下脚步,自顾自往卧榻上走着。

小婳一急,跪行几步上前抱住他的腿,柔声细语求道,“公子......”

那人一僵,顿时止住了步子。

第59章疼么?

此时已是翌日平明,这场春雨总算停了,唯有屋角飞檐断断续续地垂下雨水来,打破室内的静默。

那人别过脸来俯视着她。

她美不自知。

她从不施粉黛,即便总是素白的一张鹅蛋脸,眉心那颗痣却总红的要滴出血来。

那是最好的妆点,胜过一切胭脂花钿。

她的唇不点自朱。

她的眸子总是清波流盼,那是一双十分好看的桃花眸子。

她身上裹着的是他宽大的衣袍,因抱着他的腿,未能抓紧领口,因而暴露出白皙的肩头。

想必一双膝头也在衣袍外头。

想来人面桃花,也不过如此罢?

她抬着那双盈盈美目,此刻就撞进了崔韫那双漆黑的凤眸里。

那人眉心微动,转过身来,“干什么?”

小婳依旧没有松手,她眼巴巴地望着他,似个被铁夹困住的小兽,“公子打开小婳罢。”

那人一扫脸上的淡漠笑出了声,须臾微微点头,果真跪坐下来给她开了锁,信手将锁链扔在一旁。

他看起来很好哄。

她也总算暂时得了自由,才看出来脚踝已有了一圈淤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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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摩挲着她的脚腕,问道,“疼么?”

小婳惯是嘴硬,分明是疼的,却不肯在他面前示弱,因而回道,“不疼。”

“嗯。”崔韫淡淡应了,“盥洗更衣罢。”

小婳洗净了脸,简单挽了一个垂髻,没有簪饰,也没有胭脂水粉可用,自然,入宫受责岂用得着浓妆淡抹。

因而,除了没有合适的衣袍,便算是准备妥当了。

谁知那人竟早就备好了,扔来一套暗绯色的曲裾深衣。

触手一摸,便知是极好的料子。

她这辈子也没有穿过这般好的料子。

自被关进了青瓦楼,没有旁的衣袍可穿,每日所着皆是崔韫的衣袍,他的衣袍宽宽长长的,连件抱腹与衬裙都没有。

分明是最有洁癖的人,一向也最嫌弃她不干不净,却偏偏将她关进自己的卧房,要她穿自己的衣袍,还要亲自为她涂抹药膏。

她抱着那件暗绯色袍子立在原地,她从没穿过绯色,尤其......

尤其这样的绯色是他素日最喜欢的。

那人见她犹疑,便问,“不想穿?”

小婳垂眸踟蹰,神色为难,“奴去宫中是受责,穿这样好的袍子似乎不妥。”

崔韫顿了片刻,“无妨。”

小婳心一横,也罢,不过是个犯下死罪的俘虏,左右是难逃一死,不妨穿得好些,也好下辈子再投生个好人家。

这样想着,穿什么倒也无所谓了。

小婳抱着袍子便往白玉雕珊瑚屏后去,崔韫并没有拦她。

白日便瞧见此处挂着什么红色的物件,当时看不分明,如今绕来,总算看了个清楚,人却不禁怔在当场。

那竟是她的赤尾红鲤纸鸢。

清明那日这纸鸢落在了树头,来不及想法子去取便被郑寺人叫去茶室,后来再去寻,纸鸢却早就不见了。

没想到,如今竟在青瓦楼中。

这种不入流的东西怎么看都与青瓦楼格格不入,就如她一般。

小婳鼻尖一酸,天杀的,如今就连她的纸鸢也成了崔韫的俘虏。

她装作不知情,回过神来换好衣裳,里里外外总共三件,暗绯色的外袍并没有什么花色,倒是宝蓝色的宽大领口与滚边上绣着暗色的云纹,腰间系着的是大大的宝蓝色丝绦,长长地垂至腿畔,束得腰身盈盈一握。

小婳几不可察地皱起眉头,穿成这般受责当真不是一个好主意。

那人催道,“磨蹭什么。”

小婳忙道,“就来了。”

绕过屏风,见崔韫已经换好衣袍在等她了。

不经意抬眸,人却蓦地止住了步子,一时顿在当场。

她的衣袍竟与崔韫身上的一样。

除了束腰,她是丝绦,他是玉带。

小婳恍然一怔,而那双凤目已然望来,薄唇似乎抿出一丝笑意,但因消逝得太快,她辨不分明。

“跟来。”

那人丢下一句便转过身先一步出了卧房,小婳忙垂下眸去,跟在他身后一步步下了楼梯。

楼下侍奉的寺人投来惊奇的目光,待回过神来面面相觑,继而又低声窃窃私语起来。

小婳低垂着头出了青瓦楼,崔韫的王青盖车正侯在楼外。

他身边的护卫将军已经换了人,听说是叫周延年。面相虽有些冷,但到底比裴孝廉那莽夫和善许多。

小婳没有见过王青盖车,抬眸瞧去,那车身宽大厚重,其上金支秀华,庶旄翠旌,四匹雄马皆佩有鎏金银狩猎纹铜当卢,俊美健壮,十分威风。

此时天光大亮,她随崔韫登上了王青盖车。

车内宽敞,设有短案,一座青铜方鼎小炉稳稳地嵌在案几之中,燃着的兽金炭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其上有拱形小铁架子,正咕嘟咕嘟煮着热茶。

小婳垂眸坐在一旁,离崔韫远远的。

那人阖着眸子不知在想些什么,倒也不曾为难她。

车外的周延年扬鞭打起马来,十六只马蹄在青石板路上踩出参差不齐的声响,车衡与轭上悬着的六銮金铃在惠风里响起清脆好听的叮咚声。

一路上没什么话,晃晃悠悠地也就进了宫门。

宫门因塑有金马,因而叫做“金马门”。

昨日雨中远眺,小婳见过燕王宫,如今当真进了宫门,却又是另一番感受。

见崔韫仍阖着眸子,她悄然掀开帷帘朝外看去。

宫门巍峨,殿高百丈,耸入云霄的楼阁飞檐镶嵌着厚重的鸳鸯瓦当。

青石板路上尚且存着积水,高高长长的甬道似没个尽头,延绵也不知几百里。

人在此处,当真是渺小如尘埃。

她正望着出神,听那人问道,“从前可进过魏宫?”

小婳赶紧垂下帷帘,坐正了身子,轻声回道,“奴出身低贱,不曾进过。”

那人睁眸,总算说了一句人话,“不必害怕。”

小婳心口一烫,抬眉望去,暗绯的长袍真是衬得那人金尊玉贵呀,难怪他总喜欢如此张扬却又内敛的颜色。

春风和畅,掀开帷幔。

冠玉般的面颊在打进来的日光里微微发光,愈发显得他肤质透白。

他此时难得的温润。

他大抵早就知道她今日必受重则,因而才给她一点好脸色看。

即便是这般,她也受了他这难得的几分好。

“是。”

她低头浅笑,一双柔荑捏着袖口,片刻却又松开。

那人道,“斟茶。”

小婳听命取下架子勾着的小铜壶,将他的牛角杯斟了半盏。

崔韫便瞧着她的一举一动,她的手稳稳的,没有一点颤抖。

她微微笑道,“公子的茶。”

那人接过牛角杯小口啜饮了,片刻又道,“你也饮一杯,进了宫,还不知何时能出来。”

小婳心里明白,他想说的大概是“进了宫,还不知能不能活着出来”罢。

为了宽她的心,他没有戳破,她便也受了他这难得的几分好。

第60章卑贱

小婳依言为自己斟了一盏,抬起袍袖遮在面前饮了。

她生于微末,十余年都在侍奉人,后面虽不再侍奉,却也在军营摸滚打爬,因而极少饮茶。

茶味半苦半涩,她不知有什么好喝的。

饮完了茶,再没什么话了,那人只是阖着眸子,小婳也只是静默坐着。

又走了大概半盏茶的工夫,忽有滚滚的车轮声自后头响起,细细听去,那赶车人出口的话竟有几分魏国乡音。

小婳心头一跳,忙掀起帷幔探出脑袋朝后望去。

约莫是三辆马车排成一列,风尘仆仆的,那形制看着亦是魏国的车驾。

定然是魏国的使臣。

她极力凝神远眺,企图看清马车里的人,但车帷垂得极低,里面的人全然看不清楚。

小婳一颗心又急又盼,一双素手死死抓住车窗,抓得她骨节发白。

她恨不得当即跳下马车拦在魏国车驾面前,她要去拜见魏使,她要去问问魏国如今的情形,她要去问一问大表哥。

哪怕见不到,便只是听一听魏国的乡音,见一见魏人的面孔,那也是好的。

那也足够宽慰余生了。

“坐正了。”

车内那人沉声命道。

小婳心里万般不愿,但还是垂下帷幔依言在车内坐稳了。一双手捏拢着,抬眉试探问道,“公子,后头可是魏国的车马?”

那人掀起眼帘,一双墨色的丹凤眸子泛着审视的光,“与你何干?”

小婳暗咬着唇,从齿缝里挤出四个字,“奴很想家。”

那人面色冷着,“先想想怎样应付过今日罢。”

小婳黯然垂眸,是了,今日都未必能活着出宫,何必去想这些虚无缥缈的。

便是见了魏使,又能怎样呢?

终究是战俘,归国已是遥遥无期。

小婳不再说话,只是后头那清晰可闻的乡音,那不急不躁的车马声,刀锯一般拉扯着她躁动不安的心。

初时觉得甬道很长,长的不见尽头,如今却恨不得更长一些,好叫她再好好地再听听那熟悉的魏音。

但不久马车便掉头去了别处,方才魏国的车驾也不知要赶到哪里去,渐行渐远,渐渐地便再听不见了。

小婳秀眉不展,几不可察地轻叹一声。

听周延年“吁”得一声勒住了马,马车稳稳停了下来,周延年在外禀道,“公子,到万福宫了。”

想来万福宫便是燕国王后所住宫殿。

高高的汉白玉石阶一尘不染,那人下了马车拾级而上,当先走着。

小婳在他身后随行,只看得见他暗绯色的袍角拂地,在石阶上荡起一圈圈好看的涟漪来。

再看自己,自己脚畔亦是荡着一样的暗绯色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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