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你如今清闲,再替我画幅画,让我瞧瞧从前说的是真是假。」
谢琅正色说:「对你所言未曾有假。」
「我瞧瞧。」
谢琅取来笔墨,在纸上作画。
我正襟危坐,含笑望他。
片刻画成,我凑过去瞧。
纸上女子纤细袅娜,笑靥如花,眸光如水,长发油亮。
我说:「看来你所言有假。」
他慌忙,拉着我认真说:「未曾。」
我指着画:「我是鬼,头发不会长,这回画得比上回长些许。」
谢琅讷讷:「是我笔力欠佳。」
我回窗边坐下:「你再画一幅。我不会老了,想看看自己白发模样。」
我一幅幅挑,谢琅一幅幅画,画过一张又一张。
画我戏蝶,画我扑花,画我怀抱猫儿懒懒卧榻上。
10
谢琅腾了个小院,将画一幅幅挂墙上。
从江河村初见,到河边重逢,生死相别。
一路画到昨天晚上,依偎在窗前看月光。
谢琅越发不安,把头埋在我肩上。
他闷声问:「往后时间还长,怎么偏偏这几日都要画。」

我算着时间剩下一日半,说:「因为阎王说我积德行善,后日便要带我去西天。」
谢琅浑身僵硬,掰过我问:「为何?是我做得不好,还是......」
我说:「我拒绝他了。」
谢琅红着眼圈,没说话。
我环着他,认真说:「我同他说,我有个夫郎,与我两情相悦,恩爱无双。可他是好官,此生福寿绵长,我不去西天,我要等他。你猜阎王怎么说?」
他低低问:「怎么说?」
我先说:「阎王答应了,说我可以不去西天。」
顿了顿,复又轻声劝:「但人鬼殊途,要等可以,须在奈何桥边。」
谢琅掉下泪来:「你绕一圈,就为了同我说要走。」
我轻轻啄他的唇:「若非不舍,岂能迂回。」
他流了会儿泪,眼神渐渐镇定,推开我坐到桌前,提笔就写。
我凑过去看他闹什么脾气,却见纸上两个大字:遗书。
我吓一跳,赶忙去拦。
谢琅平静说:「三年前我已打算好,你去哪儿,我跟便是。如今也一样,省得你等我。」
我怔怔望他,半晌掉下泪来。
谢琅本来铁了心写,见我哭便慌,吓得丢开笔来哄。
我哽咽道:「当初我想活活不成,如今你能活却不活,可有想过我?」
他眼睛也红:「当初我遍寻不着你,如今终于寻到,你却说要走,可有想过我。」
怎么没想过?看月亮也想,看铜镜也想。
偏偏哭得直抽气,说不出来话。
谢琅继续说:「你在河中难过,唯独忘了我,可我不同,我什么都记得,每天夜里我都得把你翻来覆去想一回,生怕片刻不想,连你的容貌也渐渐淡去,那时我还留下什么?不过黄粱一梦,仅我是痴人。」
他也哽咽:「从前蹉跎,皆非你我情愿。但如今我犯何罪?你非要与我分别,还罚我独自捱到不知何年。」
我哭得上不来气,越想越气,不住捶他。
「你当如今我就、我就情愿?我就舍得?若非我、若非我如今人不人鬼不鬼,就是皇帝令我与你分别,我也不可能点头!还说我罚你,往后我独自等在奈何桥边,孟婆汤不喝,什么都、什么都记得,难道就不是罚我自己?」
我越哭越大声,鼻涕眼泪糊一脸。
「你还有这满屋子画作念想,我、我画朵花你还以为我画王八!」
后来两人都哭得厉害,谁也不肯放开谁,就这么抱着睡。
谢琅再不肯离开我的小院。
起夜我不陪,他就红眼圈,月光下一步三回头,好像稍离片刻我就去西天。
人会累,有时眼皮稍合,旋即醒来,就着月光看我的脸。
瞧着瞧着便自己偷哭,又生怕我发现,一声也不出,眼泪一滴滴落进我发间。
我不愿戳穿,假装熟睡,将他搂紧些。
11
谢琅得知真相,不再肯点香。
若非那玉养魂,他拿起来就砸。
即便如此,到了第三日,我仍然怨气尽退,浑身轻盈如风,再不可能沉入水中。
此时方知我从前身上沉重,原来都是怨气执念所累。
到如今,也只有多看谢琅几眼,方有力量留我在人间。
若是离了他,大约下一秒便乘风而去。
或许去碧落,或许下黄泉,总归茫茫两不见。
我望着天色说:「把你袖里东西扔掉。」
他形容憔悴,一双桃花眼不仅含情,还满含幽怨。
谢琅不肯,我便假意挣脱怀抱。
拉扯半天,方才从袖中丢出一柄小刀。
我训他道:「当初你为参加春闱,错过与我婚嫁,何故?」
他眼见又要哭:「是我不对。我不该去。」
我略微抬高音调:「问你何故!」
他说:「想做官。」
「如今你做了官,又要随我去,何故?」
他静默良久:「不知自己一人,怎么活。」
我说:「过去三年没有我,你也活得好好的,怎么不能活?」
谢琅低声说:「那不同。照你说,遇见你以前我也同样活,可那样活与这样活终究不同。我晓得了喜悦,晓得怎样真正快活,由奢入俭难,我不想再做回行尸走肉。」
我推开他,肃然说:「要按我说,你这是不懂珍惜。」
谢琅一愣:「何故?」
「我在时,你觉着来日方长,等一等无妨,于是蹉跎。后来你高中,做官,这是多少人平生所向,至此你应当认真为民,日夜琢磨如何做个好官,可你一心找我,还想随我赴死,既白费了我们蹉跎的时光,还辜负了百姓的期待。」
我慢慢数给他听:「你若是我心中那个谢琅,就应当我在时珍惜我,做官时珍惜百姓。就像春日赏花,冬日赏雪,惜取四时之景,而非哀叹夏日无梅花,秋日无绿荷,永远追悔。」
我的身子越来越轻,头发如水草飘荡。
时间不多了。
谢琅也有察觉,微微颤抖,垂首凝视我。
我的夫郎,他天生眼角飞扬。
应当笑,不应当流泪。
我最后一次紧紧拥抱他。
「你若想我,就去那屋看看画。不是我臭美,你画得很好,很像我,每一张都笑得漂亮。从前我担心自己小小村女,没有学识,不懂风月,早晚惹你厌弃。如今离开,你再见不到我垂垂老矣的丑模样,我反而欢喜。」
谢琅说:「你即便垂垂老矣,也不是丑模样。」
我看了看天色,长叹:「谢琅,我要走了。」
他死死抓着我,拼命摇头。
「你自己一人,要多加餐饭。天热打扇,天凉裁衣。我在奈何桥边等你,绝不喝孟婆汤,撵我也不走。你做个好官,到时再见,要问你平生功绩。」
我的手渐渐透明,他再抓不住,泪流满面。
我最后说:「几十年内,我不想见你,若你来时不是垂垂老矣,我定装作不识得你,转头就上奈何桥。说到做到......」
12
我在奈何桥边站,偶尔到忘川散心,其余时间都在望乡台上张望。
人间岁月匆匆,辗转几个寒暑。
谢琅官位越做越高,成日不是办公,就是办公。
兴致一高,觉也不睡,办到天明接着上朝。
皇帝要赐婚他与临安郡主,谢琅没有二话,扭头撞柱。
临安郡主当场红了眼眶。
太医来看,只说往后少刺激谢大人。
他自妻亡故,一直不大正常。
提亡妻要发疯,提再娶要发疯,总之见了姑娘就发疯。
皇帝生怕能臣英年早逝,又暗喜他不婚不娶,百年之后无世家之忧。
从此不许贵女再提嫁谢琅。
太医回去找谢琅,说他撞得厉害,得将养。
又问他做戏何必死命撞?
谢琅拿来金锭给他,只说太医唱得好戏一场, 帮了大忙。
而后捂着头去屋里看画。
画中人永远都是笑模样, 谢琅说他哪有不正常, 只是想妻想得慌。
生怕万一配贵女,百年之后, 我不认他。
只得演戏一场。
撞得越狠,那郡主心越凉, 越能将他放下。
我倚着石台笑骂:「好你个谢琅, 别以为我猜不透你心里那些旮旯。」
肯定是想, 撞死了便罢。
死后到桥边找我哭一场, 只说自己死守清白, 我能舍得不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