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晴都没发现自己流出了眼泪,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睫毛上跳落,像是清晨花瓣上的露珠,晶莹剔透。
“谢谢。”苏晴接过手帕,利落抹了泪珠。
秦远摇摇头,也不多话,将她扶上马,两匹马齐头并进,走得慢慢悠悠。
因为迎着风,泪水很快就在苏晴脸颊上吹干了。她深深吸了口气,城郊的空气中有淡淡的青草味,比宴春楼中浓郁的胭脂味清新许多。她更用力地吸了几口气,像是要将体内甜腻腻的味道清理干净。
“姑娘已经决定了吗?”秦远手紧紧攥着缰绳,几乎快要将它嵌进手心里,垂着眸子不敢看苏晴,只一个人闷闷出声。
“什么?”苏晴转头问他,他额前的头发乖顺垂下来,遮住了眼睛,苏晴看不清他眼中情绪。
“薛御史……”他不愿意将后面的话说出来,恰到好处地停下。
“久闻顾家三公子各有不同,其中排行老三的秦远不近女色成熟自持,从不涉足风月场——”苏晴拉长了尾音,“没想到背地里对青楼女子的情爱之事这样上心。”
秦远偏过头看了苏晴一眼,只是触及她的侧颜便收了目光。
“兵书难读,女人心更难读,顾公子可别妄想在这宴春楼里打一场漂亮仗。”苏晴轻轻笑起来,眼里没多少情意,却把秦远的世界闹得沸沸扬扬。
秦远是个好人,他待人有礼,能辩是非,并没有因为苏晴的身份而看轻了苏晴。
反观苏晴,只要见到秦远就将身上的刺张开,企图给他豁几道口子。她始终冷言冷语相待,只是希望能够将秦远激怒。她希望秦远能够拔剑而起,撕开温润沉稳的面具,用万恶不赦的嘴脸告诉她,他就是陈金粟的走狗。
仿佛这样,她就没有恨错人。
苏晴从始至终都知道,自己心里最恨的人莫过于陈金粟,可他在苏晴的世界里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魔鬼,是她此生挥之不去的噩梦。
她打心眼里怕陈金粟。所以,她将这份恨牵连到秦远身上。
这对秦远并不公平,但苏晴只是身居烟花柳巷的姑娘,谁会在意她究竟恨的是谁。
人间到处都是利益熏天,令她生厌。她转过头这才发现自己早就成了利益中不可或缺的一环,她早该明白的,和自己扯上关系的,哪有什么善类。
“薛家和陈家关系紧张,在朝堂上已是剑拔弩张之势。姑娘芳名,已经在满朝文武之间传得沸沸扬扬。”秦远没理会苏晴的恶语相向,自顾自说着,“树大招风,姑娘若是已经下了决心,该早做决断,以免夜长梦多,旁生枝节。”
是了。
苏晴心里的弦瞬间绷紧,秦远必定是在自己身上有利可图,不然怎么会如此提点自己。

他想干什么?
让我早些与薛正田走得近,对顾家有什么好处?
若是陈金粟因此记恨薛正田,对顾家有何帮助……
这些问题一个个在苏晴脑中闪过,她尚且没找到一个合理的答案,城门已在眼前。
“就到这吧。”秦远突然停下原地,深深看了苏晴一眼,策马扬鞭向前驰骋而去,眼看着他束发踏马,夕阳的光在他肩膀上下跳动,苏晴有一瞬在想……
或许,他真的只是好心提点自己。
不,不可能。
苏晴心中的另一个声音当即否定了她,曾被男人伤害过无数次的苏晴再也不会掉进同样的陷阱里了。
如今,她对所有感情都持怀疑态度,秦远无非是试探而已。
可苏晴没想到的是,秦远一语成谶,情况急转直下。
一连七天,薛正田都没有来过宴春楼。
第 14 章
十月二十五,长安城最热闹的日子。
州县刺史汇集长安,将各地乡贡送到尚书省。皇帝重文轻武,凡是文采出众才是渊博的,无论出身,都能在皇城中讨得一份官职。故而今年长安城赶考更是盛况空前,街道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墨香满溢。
东市西市吆喝声此起彼伏,每家每户都想让这如波涛汹涌的人潮向自己涌来。他们卖力张罗,没有一刻停歇。
平康坊里也不例外。
失意落魄的寒门贵子,春风得意的书生才子,当然,还有怠慢不得的各州刺史。平康坊内灯火通明,人声鼎沸,青楼变得忙碌非常。
沈春辰赖在苏晴房间里,一杯一杯灌酒,将自己喝得满脸通红。
沈春辰家里世代为官,只是这么多年也未曾混出些名堂来,家里也没有出过一位能够在朝中说得上话的权臣。沈家虽然不是什么名门望族,但世世代代兢兢业业,未曾有过劣迹。
想要在朝中为官,除了中举,还有一种办法——挽郎,说白了,就是抬棺材的。皇室若有丧,便需要挽郎出殡,这是最快提升官职,也是能够在皇帝面前露脸的办法。
沈春辰就是这样起家的。
他父亲虽为官,但官职低微,沈春辰并没沾上什么光。与那些身世显赫的世家公子相比,他的路走得十分艰难。沈春辰想要走些捷径早日出头,于是便成了挽郎。
他和苏晴是在宫中认识的,那时候苏晴家道中落成了宫妓。以两人的身份,在偌大皇城中都不受人待见,于是他们便抱团取暖,惺惺相惜。
每年一到这个时候,沈春辰总是要来宴春楼找苏晴痛哭一场的,苏晴早就习惯了。
“少喝点,你喝我的酒,给钱吗?”苏晴伸手去夺沈春辰手中的杯子,指尖刚碰到杯底就被他闪身躲过。
“给给给,把我抬棺材板那点儿钱都给你。”沈春辰说着,又喝了一杯。
看他一饮而尽的这番架势,苏晴闭了闭眼,屏息凝神,她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是什么惊涛骇浪。
沈春辰痛苦哀嚎:“谁不想当个风风光光的读书人,要不是家境贫寒,我会去抬棺材板儿起家吗!”
苏晴无奈应和:“谁不想当个风风光光的读书人,要不是家境贫寒,我会去抬棺材板儿起家吗!”
两人异口同声,一字不差。
要不是沈春辰扭头看见了苏晴一脸恶作剧得逞的模样,他还以为是自己耳朵出了什么问题,听到了神的共鸣。
她笑话我!!
沈春辰脸上的悲伤顿了顿,紧接着五官逐渐变得皱巴巴。
沈春辰是苏晴见过身材最高挑的男子,每次走进苏晴房间,他额头总是会撞到门前的流苏帷幔。虽是身子已经长成了可以依靠的大人模样,可脸上仍旧稚气未脱,两腮肉嘟嘟的,与他骨骼分明的脖颈显得突兀又和谐。
就是这样一个高挑壮硕的男子,现在坐在苏晴面前,五官皱成一团,像个柒捌岁的小孩一样,咧着嘴放声大哭。他指着苏晴,活脱脱像是被抢了糖。
“你也欺负我!你也嫌我烦!啊——活不下去了!啊——唔!”
他抽泣两声,愣愣看着苏晴。他不敢相信苏晴在自己哭得最投入的时候,苏晴往他嘴里丢了块桃花酥。
他的嘴撇得更弯,像是月牙扣在了下巴上。他刚想与苏晴理论,那块桃花酥在嘴里碎裂开来,桃花甜蜜的芳香瞬间盈满整个口腔。
“甜吧?”苏晴扬了扬头问他。
沈春辰眼角还挂着委屈巴巴的泪痕,鼻子一抽一抽,点了点头:“甜。”
看着他抽抽嗒嗒吃完一盘桃花酥,苏晴再也压不住想要上扬的嘴角,她面上摆出一副严肃的神情,但眼中笑意却先一步出卖了她。
“说实话,你其实就是来这骗吃骗喝的吧?门口蹲守的贼都没你机灵,凭你这本事在丐帮也能混成首领。我看你现在这太常寺奉礼郎当的也挺滋润的,吃穿不愁,受人尊敬,谁会在意你是抬什么起家的呢。”
这算是苏晴能说出来的最安慰人的话了。
沈春辰两腮撑得鼓鼓,眼睛张得大大的,抬手将方才苏晴给他续上的酒一饮而尽,酒香的涌入将花香冲淡,他囫囵将口中桃花酥咽下。
按照平时苏晴平日里那副从来不懂得安慰人的模样,沈春辰觉得自己今天能听到这番话,已是难得。
“还是你对我好~~”沈春辰借势往前一扑,苏晴灵巧向后躲,将身后的桂花糕抵在他下巴上。
沈春辰停了动作,欢天喜地接过桂花糕端在身前,摇头晃脑品鉴起来。
“你说,我要是当年也寒窗苦读,能不能混出个名堂来?”沈春辰看着房梁,想得出神。
“你啊……”苏晴支着下巴,无奈看他,“你文写不出诗词,肚子没墨水。武也不甚精通,连毛头小贼都打不过。要是这都能让你混出个名堂来,世道可当真是变了。”
虽然苏晴说的都是事实,但沈春辰本意原是想听些安慰和鼓励自己的话,他不是来听实话的!沈春辰将糕点盘子重重搁在桌上,整张脸都写着四个大字——
我不高兴。
看他这副样子,苏晴轻笑出声,她给自己续了杯酒,开口道:“也不是成了书生便能飞黄腾达的,我听说前几日就有个乡贡,不知道犯了什么事,刚一到长安城便被抓进去吃牢饭了。和他一比,你整个人都散发着德才兼备的光辉。”
“……就当你在安慰我。”沈春辰抬手举杯。
叮——
酒杯碰撞,发出清脆声响,两人相视一笑。苏晴在沈春辰面前全然没了女儿家的娇羞姿态,她纤纤玉指粗旷撑着桌子,利落仰头,一饮而尽。
两人把一壶相思泪,喝出了拜把子的架势。
沈春辰放下酒杯,“不求同年同日生”就在嘴边,差点就要脱口而出。倒是门外婉转悠扬的缠绵之音,先一步让他止住了要和苏晴肝胆相照义结金兰的话头。
乐曲声此起彼伏,苏晴门外喧闹不已。沈春辰想起什么似的,好奇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