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知道?」
「《女神》就是我的出道作品,也是我最好的作品。唯有极致的激情能让我画出好画,也唯有《女神》是在这样的状态下完成的。随后几十年画出的,都是平庸之作。
「当年《女神》惊艳了画坛,很多人想买这幅画,说《女神》让他们感受到了炽烈的爱情。」
陆泽铭皱眉道:「爱情?」
「是的。画中的女人面朝画框外的世界,悲伤却含情的眼波流转,仰视着你,向你伸手,表达对你的渴求。
「很多人都说画中的女人淫荡而圣洁,能激发人的保护欲,是最完美的爱人。——不过看起来,你似乎有不同的感受。」
「不,不是爱情,是亲情。」陆泽铭笃定地说,「那幅画画的不是爱人,而是母亲;不是热烈地仰视,而是怜爱地俯视;手不是向上伸出,而是向下垂落;不是渴求,不是渴望被保护,而是奉献,是想施予保护。」
我感到心脏怦怦直跳,越跳越快,我继续追问——
「这么看来,你的感受完全相反。相当于别人是把画中的女人压在身下看,你是举在头顶看,也就有了画中女人是仰视还是俯视的区别。那么你为什么会有完全相反的感受?」
陆泽铭低声说:「我不可能把画中的女人看作爱人。因为那张脸和我失散多年的母亲非常像。有极大可能,你画的就是我母亲。」
「你的母亲?难以置信,会有这么巧吗?」
陆泽铭沉吟片刻,「我也不能完全确定……我想知道你这幅画的模特在哪里,以及我能买下这幅画吗?」
我说:「那你先说说你的故事吧。」
「……」
「交易是平等的,你想从我这里了解陈岭,我也得从你那里了解你母亲。」
陆泽铭冷静下来,「这就是你决定接受我采访的原因?」
「不全是。」
「你知道我今天去看了你的展?」ӱz
「刚知道。晚上来画室时,我的助理打电话给我,讲到了你。你看展时说那幅画像你的母亲,想买下它。说女神是母亲,你是头一个。」
陆泽铭连忙说:「我是真的想买下这幅画。」

我有我的坚持,「那么请开始说吧,你的故事——」
6.
陆记者说出了他的故事——
「我出生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那是我 5 岁时的事了,却是我多年的心结。我父母原本都是工人,家庭虽然不算富裕,但也很幸福。
「后来赶上九十年代下岗大潮,我家没能幸免,父母双双下岗。
「家里一时断了所有的生活来源,日子过得非常困难,印象中搬了好几次家,住的地方越来越小、越来越阴暗。
「家里穷困得揭不开锅。母亲出去摆摊卖烧饼挣钱,结果摊子被人砸了;父亲想跟着同乡出国打黑工,结果被人骗光了路费。
「父母每天都要去菜市场捡菜皮、碎肉,去晚了捡不到,因为当时抢菜皮的下岗工人家庭非常多。每天一家人围着空桌子喝稀米汤是常态,家里永远能听见父母的唉声叹气。
「我年纪小,也想帮家里减轻负担,就跟着别人去河里摸鱼,结果因为太饿了低血糖,脑子一晕眼前一花就一头扎进了河里,差点淹死。
「被救上来后,我得了溺水性肺炎,家庭状况雪上加霜……」
陆泽铭说不下去了,眼中有泪光闪烁。
说到底,他现在也只有二十来岁,如果不是悲惨的童年使然,不至于养成这么偏执的性格。
我比他年长许多,却也不好多加评价,只能说:「我能理解,我也经历过那个混乱的年代。后来呢?」
「后来,有人想娶我妈妈。」
陆泽铭艰涩地说。
「为了 500 块钱,我爸就让我妈跟着那人走了,那人保证会一辈子会对妈妈好。
「这是我 5 岁时候的事,年纪太小了,很多细节都忘了,但是妈妈上火车时回头看我那一幕,永远忘不了。
「隔着人山人海,她就是用那样怜爱的、悲戚的眼神,远远凝望着我,向我伸出手——像你画的那样——可又断然放下了,扭头消失在了黑洞洞的火车中。
「我大哭着喊『妈妈!』,被我爸死死拉住,不让追。那列火车就开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小时候我很怨恨妈妈,不明白妈妈为什么不要我,长大了才明白了。后来没几年,我爸打工太拼命,生病死了。
「所以你说你是孤儿,其实我也是,区别可能就在于我曾经拥有过父爱母爱。拥有过就会有念想,这很痛苦。」
我说:「失去和从未得到是两种痛苦。我确实对从未得到的东西理解力不够,但我也会憧憬母爱。后来呢?」
陆泽铭继续讲述,「我 15 岁的时候,就有当记者的潜质了,写文章很好。我在我们当地报纸上写文章,还连载过一部小说。
「我拼命地写,没日没夜地写,靠写文章赚了 500 多块。经过多方打听,我终于找到了当年带走我妈妈的人,我想把妈妈接回来。
「那人拿着我的 500 块钱,拉着我吃肉、喝酒,到处乱逛,就是不说。花光了最后一块钱,他才告诉我,他带走妈妈一年后,就又把妈妈转手了,卖给了那种……
「你懂吗,就是那种做皮肉生意的人……」
说到这里,陆泽铭落下泪来。
我叹了一口气,「我懂了。所以我画出了那幅画,所有人看到的都是热情炽烈的爱人,只有你看见的是母亲。你别哭,喝点水。」
陆泽铭落寞道:「从此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妈妈。是不是挺可悲的?」
我说:「十几年了,我都庸庸碌碌,就《女神》这一幅好作品。我也挺可悲的。」ŷƶ
陆泽铭:「每个人对可悲的定义不一样,我真心希望家庭圆满,希望妈妈不要受那种苦,希望爸爸不要生病,可是时间无法倒流,即便倒流,也没有更好的办法。——算了,我不想再回忆过去了。」
我:「我家庭也不圆满,但对我来说远算不上可悲。我只觉得我的职业生涯一塌糊涂,这很可悲。」
他反过来安慰我,「不是每个画家都能成为名家,画出让自己满意的作品也就行了。」
我点点头,「是啊,我也不追求成名。我就是想再画一幅像《女神》那样让我自己满意的作品,作为我职业生涯的终结。不,应该是画出来的那一刻,职业生涯就结束了。我一直想给《女神》画续篇,但始终难以下笔。」
陆泽铭大惑不解,「你还不满 40 岁,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