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瑧眼波淡淡的,映着雪后湿地青砖的浓雾颜色。
“二哥为何不进去?”萧瑧扫了他身后一眼,“是在等人?”
萧琰颔首,道:“玉镜的父亲刚进京,我带他来拜见父皇母后。”
萧瑧自是不关心他的家事,便没有再接话,仿佛刚刚只是为了客套才同萧琰说话似的。
不过片刻,宫墙下便走来三五人。
为首的约摸五十岁上下,浓眉短须,穿着身青色珠服,手上托着一顶黑锦帽。
他模样和善雍容,见了萧瑧后主动道:“坊间多言殿下龙章凤姿,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说着便要拜。
“既是太子殿下的岳丈,便也是一家人。”萧瑧抬手免了他礼节,又看了他两眼。
太子妃的父亲李兰舟,上有卖女卖媳势利老母,下有不服管束桀骜之女,在诸人眼中是个尴尬人物。
萧瑧不欲与朝外人来往,便未在他身上多下口舌功夫,只转头对萧琰说:“那我先进去了。”
不等萧琰回答,萧瑧的衣角一闪,消失在朱雀门。
“灵鉴常独来独往,性子就是这般,岳父不要计较。”萧琰笑着对李兰舟道。
李兰舟摇头道无妨,却问:“我听人说,玉镜是因星仪才动的胎气?”
萧琰沉默片刻,反问道:“岳丈是从何处听来的?”
“京中又千千万万张嘴,从哪里听不得?”李兰舟叹了口气,“我那不孝女自小偏激,老夫人亦是不好相与,入京以来怕是为殿下添了不少的麻烦。”
萧琰容色如常,垂眸遮掩了眼中情绪,又和声安慰他:“哪里的话。没有照顾好玉镜是我的过错。你不要责备星仪,她…能进京也不容易。”萧琰想了想,还是将之前令人啼笑皆非荒唐事隐瞒了下来。
虽说李兰舟早晚也会知道,可眼下事多,萧琰不想再节外生枝。
岳婿二人过了朱雀门,朝着显阳殿的方向而去。
到了陛阶之下,温女史便匆匆来到萧琰面前,同他附耳说了几句话,又匆忙提着襦裙回了显阳殿。
李兰舟见太子面色不虞,问:“可是出了什么事?”

“的确有些事。”萧琰咳了一声后说,“一早太夫人来了显阳殿,这会儿正在里面。”
李兰舟倒是不意外,不卑不亢地道:“正好一齐去见了。”
萧琰笑了笑:“岳丈稍待,我同鹤俦吩咐两句话。”
他下了陛阶,鹤俦躬身来到他跟前,低声说:“李太夫人又来闹腾二小姐的亲事,想求陛下收回成命。想是觉得冯驸马与冯公主不赞同这门亲,她心中不喜,便以退为进,说是小淮阳君欺负了二小姐,想逼着冯公主拿出个态度来。冯公主本来也不想二小姐嫁入冯家,可她不一定能拗得过小淮阳君,索性连面也不见,只打发了冯驸马来。如今里头好生热闹,连燕王殿下都过来瞧戏了。”
“她对两位孙女如何,自己心中竟没点数,将错全部推到别人身上。”萧琰冷笑,“如今嫌不够丢人,又进宫扮苦来了。”
鹤俦道:“谁说不是呢?自打出了那事儿,李二小姐也不来了。今日也是,老太婆一人舌战群儒,说不过便哭,谁能拧得过她?”
萧琰头皮发麻,想起刚刚进去的弟弟,心中更是不快——兄弟俩本就明里暗里较着劲儿,如今给他萧灵鉴看了自己这边的笑话,日后少不得就被他阴阳怪气一番。
萧琰怀揣着不快同岳父一道进显阳殿。
脚还没跨进门,便听里面一阵哭闹声。
“…老身也认清了,就不该来京中!不然也不会这般丢人现眼!”李老夫人正坐在下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着,“娘娘是善心人,您就发发慈悲与陛下说道说道,求他收回成命罢!不然老身便只能投河才能洗清这身脏水了啊…”
萧琰轻咳了一声。
李老夫人听到后循声偷瞄向他,见李兰舟来了,伸手不知从哪里抽出条帕子来蒙住了脸。
“叫我这张老脸如何得见她们父亲!”
皇后被她缠得头疼,见萧琰终于带着人来,总算松了口气。
李兰舟上前一步就要跪礼,皇后远远地抬了抬手说“不必多礼”,又使人看座。
“年前就盼你来,谁想这雪一直下个不停。”皇后对他道,“如今来得正是时候,请坐下一起谈谈。”
李兰舟环视殿中诸人,多数都是不认识的。
最终他的目光停留在冯驸马身上。
冯驸马眼皮掀了起来,眼神同他的撞在一起,辨不出悲喜。
李兰舟收回目光,面无表情地落了座。
萧瑧进显阳殿后一直关注着冯驸马,是以观察到了两人之间细微的互动。
他偏头对端坐在一旁的燕王萧纯道:“王叔,今日是有好戏看了?”
第二百四十四章 心无忌
皇后看了看坐在一旁捏着茶杯不松手的冯驸马,有些为难地道:“本宫记得驸马此前颇为看好这门亲,不过是中间出了些纰漏,可说来到底也算是门当户对。且亲事是差羽自己求的,陛下也已然应了他,若是贸然收回,不仅陛下不喜,恐怕也要伤了小辈儿们的心。”
李老夫人意思很明显,她是想要冯驸马与冯公主风风光光地将孙女娶进冯家——先前还觉得能找个不错的下家,可惜那小孙女实在不争气,一眼看不见竟爬上了小淮阳君的床榻,真真气死人也。
她心中咬牙——这般不自重,还不如那个别苑的小婢,好歹那小婢先头将小淮阳君拿捏得死死的同时居然攀上了慕容枭,夹在二人中间还能做个清白人。
“小辈儿们年轻,什么事不都是咱们这些过来人操持着?如今兰舟也来了,正好将我与老幺接走,这个亲事就作罢了吧!”李老夫人言语间又带出李兰舟来,又是好一招以退为进——孙女不在,儿子刚来,定然要将事情捋清楚了再做决定,如此一来又能拖些时候。
反正自己不怕丢脸,可冯公主与冯驸马多要脸呐?拖得越久脊梁骨被戳得越狠,着急的该是他们才是!
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了这位衣着得体的中年人身上。
李兰舟站起身,朝皇后拜了一拜。
“小女生长于内宅之中,自小孤僻不合群。离家之时我便劝说母亲,她不该来,只会给陛下、娘娘和太子妃徒增烦恼。”他说罢又面向冯驸马拱手,“闹出这等丑事,我原该向驸马赔礼,可无论如何开口都觉此事实在难以启齿,越发羞愧不敢见人。”
李老夫人一愣,觉得事情好像朝着不受控制的方向发展了。
果然,李兰舟下一句便道:“今日我便带小女回郡,至于太子妃…就有劳娘娘与殿下多费心了。”
他说罢又跪了下去,结结实实地磕了个头。
李老夫人是不服气,假戏做来虚伪;可李兰舟一看便是真想要带小女儿回家。
这下李老夫人傻了眼——这可跟她设想的不一样!
她原想着那冯翊对前头的别苑小婢纠缠不休,又同自己的亲孙女厮混,八成混世魔头就是贪恋上那张俏脸儿了。那小婢骗了他,他又心高气傲的,二人定然不会再有什么纠葛,届时自己想法子将人赶走了便是。而老幺这一步走得虽说有些偏,到底缠上冯翊了,也不失为一招妙计…
就冲冯翊那唯我独尊的性子,他想娶谁能拦得住?李老夫人正是算准了这一步,才敢这样闹。哪知冯翊求了亲,儿子这边却又不愿意了!
她气得脑仁嗡嗡的,面上还不能表现出来,连连扫了几眼,心中暗骂:这时候装作父女情深了,早些年对她不管不问的时候去哪儿了?老幺年幼时还能开口喊她两声祖母,后来渐渐大了,一朝一夕间竟再也说不出话来,还不是因为他这当爹的没能将人照料好?
她这一路上京来,可不想带着块被人用过的抹布回去!
想到这里,李老夫人索性敞开了嗓子哭:“是我硬要将老幺带进京,若不是我,她便不会遭遇此事!你有孝心,恨我必不会说,不如将我的命拿了去罢!”
殿中又乱成一团糟。
皇后与李兰舟在劝说李老夫人,冯驸马频频叹息,萧琰既脱不开自家事的范畴,脸色也是黑黑沉沉的。
唯有萧瑧同燕王萧纯坐在一边看热闹。
萧瑧对萧纯道:“其实家里有位老太太也不错,热闹。不像宗室,见面便要跪,开口全是忌讳。”
萧纯哪里见过老太太撒泼?看得入迷了,听萧瑧同他说话,回望他一眼后点了点头。
“造成今日局面,说到底是我教子无方。”此时冯驸马突然出声,对李兰舟一揖到底,“我欲收令嫒为义女,为她日后出嫁添妆,不知君意下如何?”
李老夫人住了哭声,迅速地在心底盘算了一圈儿——冯驸马若是收了老幺做女,那自然也是冯公主的义女。虽说闹出的事丢脸,可京外又不是没有望族,这等身份嫁出去不难,何况冯家还欠了他们份人情。
李老夫人心里的算盘打得啪啪响,她清了清嗓子正想推诿推诿然后应下。
哪知李兰舟却说:“不必,我女儿高攀不起。”
他面无表情,声调却是冷冰冰的,阴阳怪气得厉害,明显是在给冯驸马甩脸子看。
众人见冯驸马面上挂不住,也不敢插嘴——毕竟是冯翊欺负了李兰舟的女儿,他不提刀砍人已算是慈悲,若是给冯驸马好脸才怪呢!
只李老夫人心里头那叫一个恨!快倒手的鸭子又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