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忽然后悔了。
我后悔对周青斐起了杀心,我后悔从他的后背射了一剂冷箭。
也后悔今日的相见。
他拉过我的手将那枚私印放入我的掌心,我不肯接,手掌攥成拳状,指甲紧紧掐进肉里。
他将我的指甲一根根掰开,「周乐宁,我没有多长时间的活头了。」
我定住了,他盯着我,眼眶忽然就红了,「我是吊着一口气回来的。」
指尖的力气忽然就被抽走,那枚私印已经摊在我的手心,他满意笑了,轻柔将我滑落发丝别在耳后,「周乐宁,我要你记住,这枚私印是我亲手递给你的。等日后……」
他顿了顿,继续说:「只要你看见它一次,你就得想起我一次。用一辈子,那便记我一辈子。」
他的声音很轻,很慢,可他还坚持着说话。
我捏着那枚带有他体温的私印,泣不成声。
后来我们都没有再说话。
他紧紧抱着我,好久好久。
等窗外落日最后一抹光消失,周青斐站了起来,他用鼻尖抵着我的鼻子,「小乐宁先出去吧,皇兄换身衣服。」
他朝着榻走去,用手勾起那件冕服,「是这件衣服呐,原来小乐宁还记得。也好,我也喜欢这件衣服。」
我腾一声从椅子上站起,「这件衣服脏了,皇兄先别换,等我日后让人再做一件新的……」
他敛了笑,「乐宁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你看,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我捂着脸呜咽起来,他站在原地,第一次没有像以往那样上前哄我。
我也知道这次他不可能再哄我了。
我哭够了,从身侧缓缓拿出香囊,是答应替他绣的那个香囊。

「以前答应给兄长做个香囊,等到这些日子才得空了,只是可惜绣得很丑。」
我忍着哽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望向那香囊,眼里皆是温柔,「乐宁亲手绣的,哥哥又怎会嫌弃。」
二十三、
我攥着那枚私印背对书房站了许久,等太阳彻底落山了,我方擦干眼泪吩咐宫人,「进去瞧瞧太子换完衣裳了吗?」
我听着房门拉开的声音,紧接着便是撕心裂肺一道惊呼:「太子薨了!」
我闭了闭眼,我听见自己很理智地吩咐:「替太子梳洗。」
我从一开始便知道。
周青斐单枪匹马回到京城,是没想过活着离开的。
瞧瞧,我真是一个恶毒的女人,明明知晓他要自刎,我站在宫殿门口却不曾制止,甚至当着他的面留下假惺惺的眼泪。
我还早早替他备好了丧服。
我一步步往前走着,可我还是忍不住模糊了双眼。
因为怕你疼,所以不带你走了。
周青斐,那你是有多疼啊,疼得连你都受不住了。
是噬心蚀骨吗?
这世间再也没有周青斐了。
再也没有人敢肆无忌惮依仗身份强迫于我,也没有人在除夕夜登上满京最高处,一片爆竹声里祝我喜乐安宁,岁岁无忧。
说我逢场作戏,可是,周青斐……
起先逢场作戏是真,后来戏里的欢愉也是真。
可惜我跟你从相遇便是错的,后面怎会有美满结局。
就像苏清和说,爱从来便不是占有,是尊重。
一步错,步步错。
由错误生起的情分,便注定是见不得光的。
二十四、
周渊死后两个月,李氏以幼儿无状为名退位让贤。
我顺应民意登基,称奉德女帝。
苏清和请旨外任。
他走那天我去送他。
纵使明白我骗了他,他还是一副儒雅模样。
「陛下真正想要拉拢的,其实是臣的父亲吧。」
我笑而不语。
他说得没错,苏清和蹚进了浑水里,只有这么一个独子的丞相焉能坐住?
「不过,认识陛下,臣从未后悔。可经过这些事情,臣发觉自己除了会做些锦绣文章,似乎身无长物。」
他露出释怀的笑,「朝堂尔虞我诈的生活似乎并不适合臣。成为一方父母官真正为百姓做实事,这恐怕才是臣的向往。真正为民请命者自当融于百姓,往日臣还是稚嫩了。等再过几年,臣练就一双锐利眼睛,那时候陛下便骗不了臣。」
我也笑了,「那朕便遥祝大人早日脱胎换骨。」
他顿了顿,从怀里摸出一个方盒,「从前无意瞧见这副耳坠,原想着找个机会送给陛下。」
「不过今日也不迟。」他笑着打开方盒,将一只耳坠拿在手里,而后才将盒子给我,「另一只让臣当个念想吧。」
说完他跨步上了马,转身临走之际,他回头正色,「陛下,虽然臣并不情愿,可臣还是要说上一句,斯人已逝,莫要忽视身边相伴之人。」
他释然一笑,回头深深瞧了一眼京城。
也许,这是最后一眼。
他大抵不会再回来了,因为他要去实现年少曾立下的鸿鹄志。
天地立心,生民立命。
万世开太平。
尤其,为了她的万世江山。
二十五、
一直到回宫,苏清和那句话蕴绕在我的脑间。
因为周青斐,我已经有好几天刻意避开先生。
也不知道是不是苏清和影响了我,我拔腿朝公主府而去。
刚刚登基自有一番琐事处置,我不过匆匆入住皇宫,公主府的一众人还在收拾着行囊。
我瞧着毫无人气的后院,皱眉问丫鬟:「先生呢?」
她怯怯回答:「顾先生收拾了些东西便走了。」
「没拦着顾先生吗?」
她小心觑了一眼,「是陛下说先生令如同殿下,奴婢不敢拦。」
我烦躁点了点头,刚想转身出府寻找先生。
不料柳茵茵带着谢晏来了,我奇道:「如今朕给你们赐了婚,你们不在自己府里待着,来这里做什么。」
柳茵茵不好意思笑了,「吃惯了公主府的饭,乍换厨子还有些不习惯。」
我无奈,「你自己吩咐小厨房做点吃的,朕如今没空。」
她问:「怎么就没空陪我吃饭了,我可是为陛下赚了多少银子。」
「先生搬出去了。」
柳茵茵哦了一声,「这么快,我以为还有几天呢。」
我皱眉,「什么意思?」
「前些日子陛下你为周青斐要死要活哭得肝肠寸断,今日你又巴巴去送苏清和,独独对先生避而不见,要我是先生,我也选择离开。」
我张了张嘴,却觉得她说得很对。
我不见先生,不正是我觉得对不起他吗?
我用他的一个承诺将他绑在我身边十几年,因为我他只能待在公主府瞧着四方的天度过一日又一日,而我却活得肆意潇洒游戏人间,甚至因为别的男人要死要活。
柳茵茵瞧着我黯然的模样叹了一口气,「陛下,你是不是觉得对不起顾先生,你觉得顾先生为你做了这么多,可你如今为了太子肝肠寸断,你觉得你对顾先生的爱不纯粹了,所以你刻意对顾先生视而不见逃避一切。或者陛下你现在自己也很矛盾,你不知道自己喜欢的是周青斐还是顾先生?」
我张了张嘴没反驳。
因为她说的是真的。
柳茵茵叹了一口气,「在我老家呢有这样一句话,人这一辈子总会爱上两个人……」
谢晏幽怨的声音从一旁响起:「你不是说你们老家流行一生一世一双人吗?」
柳茵茵瞪了他一眼,「咋滴,那我能说『啊对,陛下你就是个渣女啊,你别嚯嚯顾先生了啊』。」
谢晏委屈巴巴闭上了嘴。
柳茵茵清了清嗓子酝酿情绪:「在我们老家呢有这么一句话,人这一辈子总会爱上两个人,一个是白月光,一个是红玫瑰。白月光恬淡温良,红玫瑰绚烂而又张扬。茵茵私下里觉得,顾先生便如那床前白月光,温柔体贴默默陪伴,太子则是那带刺的红玫瑰,陛下记忆里轰轰烈烈的往事大抵都有太子的身影。可红玫瑰再好总有枯萎之日。白月光寡淡内敛,但胜在细水长流,殿下若是肯停下来仔细瞧瞧便会发现那抹月光从始至终一直默默陪伴在陛下身后。那才是独属于陛下的光。」
柳茵茵目光变得柔和,「希望陛下不要因为一时的伤戚迷了眼,阿猫阿狗养久了还有感情,陛下对先太子,不过是一种对死者不计前嫌的愧疚之感。可殿下不能因为人死便忘记他曾经所做的恶,亦不能一朝得意后忘却背后默默陪伴之人。」
我沉默着没说话。
柳茵茵说得不错,先生的关心是内敛从不宣之于口的,譬如夜间回府时房门前的一抹暖光,晨起桌边一杯温水。周青斐则是除夕夜满京喧嚣烟花。
周青斐死了,我会伤心,会难过,心底却也松了一口气。
若是先生不在了,我大抵会跟着他去另一个世界继续一起走下去。
这十多年黑暗的岁月里,当我快撑不下去的时候,想起先生凑在我耳边的那句:「殿下别怕,臣誓死守护公主。」我便忽然有了浑身的力气。
至于周青斐……
他伤害过我,保护过我。
我恨他,却也曾为他牵肠挂肚。
想他死是真的,希望他平安也是真的。
所以他永远不可能成为我拿出全部真心的爱人。
我目不转睛注视她,「柳茵茵,朕忽然觉得,没让你做个官真是屈才了。」
我轻笑一声,大步朝府外走去,「备车。」